荒野的解說員與自然觀察  (本文摘自85年4月出版的會員通訊第4期)

■ 徐仁修

早的解說員這個名詞,是由學文學的人創造出來的,目的是想把大自然裡美好的事物和經驗介紹給大家,能讓更多人去體驗、分享大自然。所以,這無關乎知識的傳授,因為許多分類上的名詞都只是符號,沒有太大意義。可是,怎麼進入大自然,和植物、動物做朋友,那才是解說員作為一般人和大自然的中介者,所最必須注意的課題。

類原本就來自大自然,人類的進化和大自然是習習相關的,在進化的過程中,從滿溢著野獸、毒草的洪荒時代裡走過來人類,其實是最好的野外求生專家。因此,在我們的細胞基因裡充滿著對荒野的熟悉,當你走在幽深的沼澤、茂密的森林,你會感覺到一種神聖的氣氛,令你不敢出聲,你怕驚起一條蜷在枯葉裡的蛇,你怕一不小心有隻大灰熊的頭從樹後探出來說:「嘿!你在做什麼?」你將發現這個世界不屬於你,你有點害怕,像一個闖入者,這種種複雜的情緒混合著,令你不能不放掉以人為本位、為主宰的思考。但,幾百萬年來,人類突然得到了一個爆發力,一種非常大的破壞能力,開始想控制、掠奪大自然,大自然崩潰、反撲,而人類也離大自然愈來愈遠,使得在我們心底總有股淡淡的鄉愁。

基因遺傳的角度,可以窺見人類和自然的關係。聽到美妙悅耳的鳥囀,你也許不知道這是什麼鳥,但是你會受感動,甚至喚起許多深藏的記憶。看到野獸你感到自己的渺小,你覺得熱血沸騰。看到有著軟綿綿皮毛的動物,你會想摸牠,因為你的祖先幾百萬年來都穿著牠,牠給你一種安全、溫暖的感覺。而相對的蛇對人類生命的威脅就非常大,當我們還棲息在樹上時,常常害怕掉下去的經驗一直遺傳到我們每個人小時候的童年記憶裡,都還會怕自己忽然落下床而驚醒,因為這種潛存的意識告訴你:摔下去非死即傷,而且樹底下還有許多兩棲爬蟲類在等著你!又以我拍雁鴨的經驗,在台灣即使匍伏前進一百公尺處,那些雁鴨仍舊「啪」地很快就飛掉了,但有一年,我到日本,竟然用標準鏡頭來拍,牠們旁若無人,一點也不害怕,可是,這同一群飛到台灣,牠們會在遺傳基因中一代告訴一代,那個南遷過程中的台灣島,是個專門吃雁鴨的島,要格外小心。……這使我非常難過……。

這進化的過程裡,你仍會感覺到許多會令我們感動的、恐懼的,都還在我們裡面,這裡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,人和自然的互動關係,人是自然的一部分,自然也是我們生活的一分子,但現今的環境,已很少有機會可以讓你好好去觀察一棵樹,和一棵樹做朋友。

童年時,在我們家後面有一長排密密麻麻的樹,而雀榕因為長得比較大,我們一群堂兄弟就一人選一棵,作為自己的荒野之家。我知道它一年掉幾次葉子,什麼時候冒新芽,外面那層白色雀榕葉的苞片,帶點甘甜,微微地澀,令人越吃越餓,等果實成熟了,我們也吃,所以我們常在樹上爬得高高的,相互叫來叫去,「你那棵熟了沒?」「你那棵還沒熟,先到我這裡來吃!」「吃完就到你那棵。」秋天到了,無患子開始黃熟了,我們小時候要去撿無患子。最上面一層做肥皂的代用品,裡面一顆顆像龍眼仔就是彈珠。茄苳這時也熟了,採下果實先用開水燙過,放一點鹽、一點糖,就是我們的野果,酸酸澀澀的,像放糖葫蘆的鳥梨。還去蒐集月桃的果實,日本人買去做仁丹。到了春天我們去找荀蛄,牠是吃荀子的,屬於象鼻蟲類,我們用線綁住牠的鼻子牽著牠飛,從牠的背甲區分,五角形的叫「雨傘」,三角形的叫「龜勒亞」,接著我們去找牠的幼蟲,那幼蟲含有豐富的維他命A,成蟲也放在火爐下烘一烘,幼蟲烤乾了,香味四溢!

遠處鄉鎮「冰、冰、枝仔冰」的叫賣聲響起,在那個餓死鬼的年代,真是聽了全身都像生病一樣,再也沒有比那更誘惑的聲音,會令你坐立難安。我們從四、五月起就開始準備零錢。我們去找桂竹筍的殼,做笠帽用,十個一毛錢;去找蟬蛻,一百個五毛錢。五毛錢可以買五枝冰外送一枝。去找破銅爛鐵,找各種草葉,像鳳尾草、薜荔……

然荒野可以洗滌你的俗慮,讓你重新體驗生命的意義,對一切眾生的尊重,感受到真正寧靜致遠的喜悅。它不只是我們的衣食父母,許多藝術文學都在歌詠大自然、模仿大自然。像布袋蓮,牠所有的花瓣都是紫色,但就在中間那個花瓣頂上還有黃色,黃色裡又有更深的紫。像鳳凰的眼睛,這是怎麼配上去,敢在那地方點一點黃。看赤尾鮐,碧綠的身軀側畫一條白線,公的又多一道紅線。還有一種毛蟲,會模仿赤尾鮐的長相,讓敵人不敢吃牠,端紅蝶的幼蟲,一受驚動,立刻把頭翻過來,而且漲大,兩個假眼凸出,身體兩側還有白線、紅線,如果你再觸動牠,牠會抬起頭像隻蛇要咬人一樣,甚至會吐出綠色的東西,你知道牠也在模仿赤尾鮐,因為赤尾鮐是牠在樹上最常見的蛇。凡此種種都是充滿著不可言喻的智慧,因為文明、都市化的影響,很多人愈來愈不懂大自然,愈來愈難體會、欣賞大自然,可是他心頭對大自然的愁還在燃燒著,最後產生精神方面的疾病,焦慮、不安,情緒起伏很大,暴喜暴怒,「愛之欲其生,惡之欲其死」,而鄉下的孩子,感情就比較含蓄深厚,所以,以成長過程來講,自然又跟你各方面的情意表達習習相關。科學家將自然切割來研究,而我們要做的是和自然對等的互動,能尊重、愛護、欣賞自然,對人類和自然有一種深沈的關懷,將豐富、奧妙的體驗帶領別人進入,這就是最好的解說員。

說員是非常生活化的,他具有廣泛的各類知識,包括:天文、地理、動植物、人文、歷史……你要把一個人引領進入自然,也把自然帶進他的生活裡,跟他的感官接觸,跟人的歷史接觸。譬如,我談大安公園,我們設想四百年前的大安公園是一個怎樣的地方,它應該長什麼東西,而現在人為的設計下,又長成什麼樣子,我們會了解大自然造的林才是真正的森林。如我們看鳥,除了能看到鳥、聽到鳥,還要了解鳥跟整個環境的互動,牠跟雀榕的關係,跟毛毛蟲的關係,牠生活在疏林或密林,是陸地還是水邊,如果是水邊,有許多水生昆蟲、水棲昆蟲都在互動著。你必須經過許多體驗,才開始有能力去閱讀大自然的故事,和訴說大自然的故事。你還要讀很多書,藉著書中的文學性、趣味性來豐富你的解說、激發你的想像力。像「索羅門王的指環」、「少年小樹之歌」,裡頭談到很深刻、很自然的人和萬物的互動,有些令你感動得掉淚,有些令你捧腹大笑。

後,我們開始要分組去做深入的體驗,多嘗一嘗、聞一聞多種植物的味道,像酸藤、雞屎藤……幾個人固定一個點,把它四季的各種生態摸熟、拍照、記錄,不懂的回來查書,向有經驗的人請教,在這過程中,你獲得的不只是知識,還享受了大自然的美好。當你帶領別人時,要學會觀察你所帶的對象,訓練自己跟人家互動、相處,突然間你會覺得生活領域,心胸開放了,你結交了許多人類朋友和大自然朋友,這些都是寶貴的人生經驗,所以,我對解說員的要求不是學術上的嚴格,而是人格上的嚴格,你要能敞開你自己的心胸,進入自然,也承諾保護自然的使命。這是我們荒野保護協會共同的理想。